今日的装扮是不是得体舒适、自信迷人?我们照镜子有时候感觉良好,有时候却感觉很糟,这其实暗示着我们当下的心理状态对自我形象的投射。
一系列心理学研究表明,镜子是人们形塑和认知自我的重要参照。“镜中自我”是真实的自我吗?如果产生认知偏差,应当如何重获内心平衡之道?
我们从小就听着格林童话“魔镜”的古老寓言长大,这个故事至今仍在大荧幕改编上演。迪士尼新版《白雪公主》预计于2024年上映,盖尔·加朵饰演的恶毒王后迎来一众影迷的期待。王后那句经典台词“魔镜魔镜,谁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让这个偏执于镜中美貌的反派角色经久不衰。
魔女、魔镜和美貌总是在影视作品里相互挂钩。“黑化”的女性角色常有对镜梳妆的镜头,精心筹谋。擅长照镜子欣赏自己的行为是“自恋”心理现象的延伸,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西索斯迷恋地打量自己在波光中的倒影,久久不能自拔。
但自恋和自我厌恶往往只有一线之隔。由于镜面反映的始终是对应于真实世界的“假象”,它在电影里也被当作真实和虚幻间的那道门。惊悚电影《黑天鹅》里,娜塔丽·波特曼扮演的女主角本是纯洁、天真的白天鹅,面对镜像时,却在本我之外构建出另一个角色的自我,被强大的心理暗示催化出黑天鹅的邪恶,直到这一人格逐渐吞噬了她。
无论镜中之影展现了美丽、诱惑的吸引力,还是与之对立的灾难性力量。当我们讨论镜像,其实关乎自我意识的本质。自我认知、自我评价这些心理学名词对当代人并不陌生,甚至是关照内心的必修课。
镜子有助于解答“我是谁”的经典疑问。它唤醒了自我意识,但就像电影作品多用镜像暗示周遭世界的复杂性,我们获取的自我认知也常在成长过程中剧烈碰撞。
导演奥逊·威尔斯在《上海小姐》中设计了一对男女偷情时背后多面镜子折射的镜头,以窥视其内心的复杂想法。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的“镜像理论”解释了六个月到十八个月的婴儿形成“自我”(ego)的过程。婴儿看见镜像,辨认完整的身体形象,从而产生“自我”的身份认知。这与“镜面实验”的逻辑相通:演化心理学家在黑猩猩脸上做红点标记,通过10天左右的观察和学习,后者对镜子里自己脸上的红点颇为着迷。之后的研究者将同一试验方法用于婴儿,显示人的自我意识在两岁左右成型。
在“镜像理论”影响之下,美国社会心理学家Charles Horton Cooley在20世纪初提出“镜中自我”概念,意指人们的自我认知是与他人的交往和互动中产生的,他人的评价和态度就像“镜子”,反映着自我。
我们的言行举止通过他人、社会这面“镜子”来折射,正如对美貌的定义被时代审美所规范。童话里的公主以“美”作为饰词,才萌生出《白雪公主》中王后对美丽的执念。杨贵妃在以丰腴为美的唐代大受欢迎,但如果来到更推崇以瘦为美的现代社会,她也许会对镜中自我产生怀疑。自出生起,我们就生活在他者的“眼里”,无时无刻不在被教育、被影响、被塑造。
心理学家指出,显著影响自我认知的因素与养育、也与文化相关。当我们成长过程中因质疑、羞辱而被侵犯身心边界,很难望向镜中时感受到“足够好的自己”。因为我们所投射的目光并不仅代表自己,还可能包含了过往人生中所有重要角色的目光,例如父母、伴侣等。而主流审美标准和不同时代的流行文化,也对于人们的自我认知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可能导致过高或过低的自我评价。
跨入青春期的青少年们正处在形成自我意识的敏感阶段。他们期盼获得他人的认同,镜中自我的意象也更易受外部环境震荡。电影《伯德小姐》的女主角始终与家庭、母亲间存在隔阂,也在自卑与自负的情绪中撕扯。当她因身材无法像杂志模特一样苗条和母亲争吵起来,她知道妈妈“爱她”,却忍不住反复提问,“但是你喜欢我吗?”
一直致力于研究青少年心理发展的资深心理咨询师严艺家曾观察到,许多跨入青春期的孩子因为大脑中线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化,在镜子中看到的自我意象也发生了变化。“很多人长到十几岁,会开始更频繁关注自己的身体形象,低下头看看自己的大腿,会有自己的腿像大象一样粗的错觉。其实这是大脑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性‘bug’:中线结构的发展会让一个人更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这对于融入更大的社会来说是有意义的变化,但这个发展过程中也更容易出现一些不符合现实甚至极端的自我形象认知,仿佛手机操作系统升级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bug。”
认知偏差许多时候与外表有关。社会心理学家Robert Cleck曾在论文中提到过一场“伤疤实验”:在24名女性志愿者的脸上装扮出逼真的疤痕,并悄悄抹去它们;蒙在鼓里的志愿者进入陌生环境与人交往,在随后的访谈中,她们普遍认为外界注视他们的眼光是不友好的、带有歧视的,实际上她们的外表与前并无异样。
对于女性而言,特殊时期的身体变化又令自我认知处在被打破和重塑的分水岭。当经历怀孕与生育期,许多新手妈妈产后会回避镜中的自己,不仅是身材的走形、皮肤的松弛,在亲密关系中的打击,都在时刻威胁着她们的自我评价。她们会把遭受的打击归责于自己不够好看、不够有魅力。在自我形象发生剧烈变化,或者处于自我认同、身份认知被彻底改变的人生阶段,我们都可能被暗示外在评价的“镜子”击溃。
日益繁荣的社交媒体时代下,颜值至上观念带来的外在焦虑,也令年轻人面对镜头、社交软件这面“镜子”,感到沉迷、恐惧与迷惘。当“我是不是不够瘦、不够美”的认知偏差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出现病理化的自我形象扭曲。比如进食障碍症患者,可能已经瘦得形容枯槁,仍然觉得每多吃一口食物都会让自己变胖 ,类似的情况属于病理化的自我形象扭曲,需要去精神卫生机构接受专业的评估和治疗。
现代人的容貌焦虑很大程度来源于对自己是否有吸引力、是否“被爱”的联想。对此,严艺家建议从自身所处的“关系”出发,重新塑造自我认知。可能有人以为没有女明星般的美貌,就没有人会爱自己,但遇到真心喜欢自己的人,会发现自己其实是可以好好被爱的,这就是一个自我认知升级的过程。
我们应寻找健康、良性、具备滋养性的关系来重新认知自己。全球疫情导致的封闭和压抑使我们受阻于人际交往,由此生出自我怀疑与对周遭的不信任,电影《闪灵》里杰克人格认知障碍的开端就是与世隔绝的酒店,偏移滋生于好的“关系”的缺失。
男主杰克在房内与丹尼对话的时候,镜中人已是另一重人格。从这个镜头开始,丹尼发现父亲的心理出现了问题。
对于并未处于亲密关系中的人,我们也可以在交际圈中寻找支持性的关系。比如朋友之间的相互夸奖,“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魅力”,或是寻找一个审美非常多元的工作环境。当身边的人不以完全没有皱纹的皮肤为美,或者不以体脂率低于多少为乐,我们或许能够更好地接纳自己的形象。
认识自我是一生的课题。除了外在形象外,从生活环境、交际圈层、艺术熏陶到文化思潮,自我认知所接受的影响来自不同层面,对于升级自我认知的方式同样可以不拘一格。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化妆或是健身,都是宣誓我们对自己身体享有主权的一种尝试,以此告诉自己和周围的人——我的身体属于我自己。一个心理发展较为成熟健全的人,通常知道自己的身体只能部分地被掌控,比如可以通过健身和控制饮食获得健康的体魄,却无法改变生老病死的命运。
人们当然可以通过化妆、健身等外在手段去提升自己的状态,但无止境地提升外形在心理学层面上并不是一个人健康自我成长的出路。
当一个人通过努力练出一条美美的马甲线,或许说明他对自己的身体是有掌控权的,而当这种对于自我形象的掌控突破了动态平衡,到达一个极端的位置时,便会带来困扰,因为完美是没有止境的。比如,有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完美,即使经济不宽裕仍不断借钱去做医美,以至于债台高筑,与家人关系紧张,这种行为背后往往隐含着一些更深层次的心理冲突。
人们在追求美时,背后真正的需求其实不太一样。比如,有人追求美,是为了追求自我个性的表达,也许小时候他们不被允许这么做,那么如今追求美即是追求自由;还有的人追求美,是为了寻求认可,他们可能无意识地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变得更好看一点,就无法得到想要的爱。
所谓容貌焦虑,可能是我们童年时期某些缺失的情感在当下的一种置换,一个人往往会把童年时照料者对自己的严苛要求,转移到当下对自己的要求上。我们在听到这些苛求时,需要清楚地了解到,那些要求自己好上加好的声音里有许多并非来自自己,而是来自过去经验中他人的声音,比如,童年时父母质疑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你却做不到的严苛声音。
当我们能够觉察到这样一种内在的声音,当我们确信自己的存在、被爱,与自我形象和解并放下过多的苛责和质疑,才能听到“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声音是什么”。这种独立探索与悦纳的过程就如阿菲在《重庆森林》里,盯着地下铁玻璃镜像中自己的脸,自我意识也随之觉醒,开始分得清爱与幻想,最终在雨夜不辞而别去加州寻找真正的理想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