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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繁花之外,上海没有慢船了 | The ART of TRAV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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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繁花之外,上海没有慢船了 | The ART of TRAVEL

作家金宇澄在《繁花》里回顾了一个毛茸茸的上海:60年代阿宝和贝蒂爬屋顶,90年代陶陶拉住沪生在几桶大闸蟹旁尬聊。画家金宇澄把静安寺放在一个托盘上端出来,把上海的街道画成机场的传送带,让马走在城市的马路上。他常常自称老金,其笔下的上海,不只是此刻的街头小店,不只是抖落历史尘埃的一栋老房子,还是过往与当下的交织——回忆与情感穿针引线,把总有缺憾的日子缝合起来。

桃花 2019年 纸本丙烯 65.2x95.2cm

前些年刚会画画,牵涉一点上海的话题,画一个女人在大片房子前弹琵琶。有人问这是哪里,我说,是上海有名的虹口三角地菜市场呀。这是上海设立租界后引进的西式立体菜市场。中国本土没有现代意义菜市场概念,尤其北方,都是秋天搬几百斤白菜自家储存。南方温暖,就是四季在路边摆摊,室内二层三层的菜场的创意,租界上海时期建了二十多座,90年代基本都成为房地产拆掉了。包括虹口三角地那座。

上海老场坊 2017年 纸本水笔水彩 32x25cm

有一年朋友请我去1933老场坊吃饭,进去后觉得压力很大。如果不知道历史,把一个屠宰场改造成一个文艺场所,也可以接受。但我知道历史。里面还保留着牛道,地面有摩擦力,保证牛走上去不打滑。牛道越往上越窄,变成只能容一头牛通过的时候,就把它解决了。我在东北见过杀牛,是用最快的刀把整个脑袋割下来。人类可以很残忍。

我的性格可能是这样,把一个轻描淡写的东西沉重化,让画面传递“原来是这样”的答案。所以会那样画1933老场坊,老上海人称“杀牛公司”,历史重新“回到”这个空间。我只能安慰自己,那是西人的设计,他们更早有不虐待动物的意识,吃归吃,租界也还是有“鸡鸭不得倒拎”的规定,也许那些牛在最后一刻的痛苦没有那么多。

S公寓 2017年 纸本水笔丙烯 44.5x34.5cm

我对文学和画画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定要有点意味,要和他人不一样。爱司大楼我熟悉,小时候天天经过,有个同学也住在里面,一直想画它。但是单画楼,那种千篇一律的普通风景画我毫无兴趣,有天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只手把这房子拎起来,房子下面露出半张女人的面孔,会是一个什么效果,立刻就想画了,绘画的动力往往产生在这样的想象里,可能跟写作有点关系,写作也这样,要有我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想明白,写半天也没用。

北风 2022年 布面丙烯 56.5x56.5x3cm

很多画里有手。有人问手是什么意思。手代表了一种意志、一种幻想,或是一种超越。手可以随心所欲。去年春天在家里待着,无事可做,买不到画板,墙上有2000年朋友送的宜家三联装饰画,干脆涂白了画成《北风》。有一双手从空中环抱整个寂静的街区,每个窗口都有小小的人影。

童话 2015年 丙烯马克笔 46.9x37cm

以前也画过一栋板式高楼,像一个柜子,一只手把它揭开,露出内部陈列的传统中国各式屋宇。想起一部苏联老电影,男主喝醉错误进入另一座城市,但房子都一样,小区千篇一律,家门钥匙也是统一的。他用自己家钥匙打开了别人的门,室内摆的家具,也跟他家一样,他就在别人家里睡着了。如今我们也和这部电影一样,按说生活是提升了,但也越来越格式化。

很久以前追过一个日本电视节目,《去到乡下住一晚》,每期是请一个嘉宾去任何地方跟拍,通常是黄昏,整个摄制组在不知名的小站下车,挨家挨户敲门,能不能借住一晚?通常敲到第三户人家,开门的大嫂会说,请进来吧。于是主人安排住宿,客人对镜头说,我们明天见。关灯睡觉。第二天起床拍他们一起早饭,帮主人象征性地做一点活儿,送一个小礼物。最后一个经典镜头是客人说,大叔大妈,再见了,我以后还会再来看你们。镜头拉远,定格。这是泪目的一节,给我最深印象的是,无论再如何偏远的人家,待客之道和生活水准都是一样的,是苏联老电影的反面。

街景 2018年 纸本丙烯 67.7x47.6cm

裙子 2017年 纸本丙烯 73x48.7cm

我眼里,最有价值的景观是传统小马路,生命力就在于这些独特的街道和街区,硕果仅存的可能就是上海的襄阳南路,淮海中路到肇嘉浜路这一段,还有上海旧日市井的影子;乌鲁木齐路局部,华山医院到美领馆这一段,包括安福路周边,再就是富民路、长乐路局部,我很熟悉的区域,上班天天经过。

这么多年下来,有些店也换过样貌,但至少马路没拓宽,格局没改变。我们上一代人做衣服,要先买布料。买三尺布,老板裁一段给你。旁边就是缝纫机。现在哪里去找?襄阳南路上还有,一个布料店,旁边一个裁缝店。它代表一种旧时代的生活流。

旧时代特征的消失,是特别可惜的。比如旧外滩各式各样的小码头都推平了,包括70年代最著名最上海的“情人墙”,都没有保留,外滩沿线全新翻造,没有细致护旧的概念,那些曾延续到16铺的大小旧码头,包括护栏,甚至候船室旧吊扇,都可以保存四五十年代的老样子,都需要文化含量的审美,拆去、一览无余是最简单、最苍白的方法。比如外滩的情人墙,整一代上海人在那里谈恋爱。挤满男男女女,江沿一道短墙,每天都是一男一女的排列,挤得密密麻麻。后面还有男女等位,有人出来,立马补进去,背后有巡逻队,不管白天黑夜,哪个男孩子搂上女孩子,立马叫他放手。这是上海年轻男女的恋爱遗迹,即便有更复杂的地势沉降等等困难,它完全可以保存下来,成为一道景观,这是另一意义的上海之源,然而在新的设计上,都缺少了关于文化历史的细致情怀。

静安寺 2018年 纸本丙烯 43x29cm

16铺的码头也推平了。我十多岁时有个朋友住在那里,一个大院子,跟隆昌公寓很像,每家每户在走廊上生火做饭。走到中间的天井叫他一声,他从三楼探头出来。上海开埠是1843年,有史料记载第一次英国商船在上海靠岸,是1836年,就在16铺。这两艘船先去广州,那是乡绅社会,不让停靠。有人给英船建议,可去上海试试。船靠上海16铺,就被上海老城居民围观了,都希望上船参观,各种搭话,要不要借房子?要不要开店做生意?都可以帮忙,充满好奇。表明上海县城不是一个千年不变的封闭乡土。四面八方的人到这里来,都是游民,没有祖宗祠堂管头管脚。也因此,航海者记住了上海的16铺。

石库门是最有上海特色的建筑。太平天国的震荡,使得江浙一带的乡绅流入上海租界,资金和文化也流入上海。这时期中西合璧的上海石库门项目一枝独秀,弄堂的命名,各种里,各种坊,充满传统中文寓意。中文的根脉由乡土转移到城市上海,石库门是一种象征,苏州也有石库门,武汉也有,但上海最多。

以后石库门的人满为患,是历史问题。八一三爆发,是大量难民逃进租界的结果,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之初,楼上楼下一户人家,变成两户、四户、八户、十户挤在一块儿,生活上很难分清。也所以上海人更喜欢算清楚,你不欠我一分,我也不欠你一分。从这一点说,怀念拥挤的上海石库门生活,其实是不正常的。

理想 2019年 纸本丙烯 70x150cm

有一年做《十三邀》,我陪老许走进贤路。它前后还有两条弄堂。在这么一个黄金地段,实际里面还有棚户。是我童年时代经常走的一个地域,现在还是这样。这一带最有趣的就是各种房子挤在一起。我跟《繁花》剧组的美术也这么说。这里是上海的建筑图书馆,最初农家的小瓦片屋顶的房子以及新老里弄、花园别墅,是怎么靠在一起的?我如果是摄影师,肯定就拍这种结合部,这种对比。

有人怀念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可怀念的?那本就不是正常生活,迷恋特殊年代的拥挤?长乐路、进贤路的老房子居民,可能一辈子抽水马桶都没用上,盼望条件改善。只是不一定就是拆房子,世界上城市都有旧房改造。

茂名北路上,13号线地铁站,仿石库门的样式,造了一批房子。可以去看看。再过几年,它们因为时间做旧,这种半新半旧里,我们能过一把瘾。因为再也没有一种建筑形式,可以像石库门那样代表上海,不能用一栋世界一律的玻璃水泥大楼代表上海,不能指着那样一栋楼说,这是谁谁谁的故居,它没有历史感。

舞蹈 2021年 布面丙烯 120x120cm

有一个朋友前几天说,将来岁数大了,每天日子怎么过?我觉得,对于习惯上海生活的人,最后的方式应该是降低为好,也许就是巨鹿马路边那些老头老太太那样在门口坐着,看一天的小马路风景,比独自待在浦东大平层或者无人的高级公寓要好多了。作协附近总有几个门牌号,两个老太太,一个老先生,看着眼前仍然有趣的上海。

前两年有一个法国女孩来上海,最喜欢去公园,跟跳广场舞的老阿姨聊天。最后编了一本杂志,介绍到法国去,详细记录每一个大妈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鞋,很了不起。年轻人会对老年人感兴趣,很少的。

我参加的理想国第一届宝珀文学奖,获奖的女作家王占黑,也属于这种类型。她喜欢写父母辈的老人状态。后来才清楚,她爸爸妈妈以前做生意特别忙,把她托付在各个邻居大妈家。她对这批人有一种天然的观察能力。

你是兰溪人?我知道这个地方,我去过,90年代你们办过一个兰花节。航运重要的年代,兰溪是“小上海”。那里很美,我差点在兰江边上买个房子。兰溪好吗,多好的地方,兰江是碧蓝的,搞得好的话,上海人都要跑到兰溪去。江浙一带,过去都依靠最重要的水路,我小时候去我父母下放的湖州水泥厂,都是在16铺坐工厂的小火轮,双层铺,也有棉被。暑假坐一晚上船,第二天下午到。现在都依赖高铁,高速,其实还是有人要过慢生活。就看有没有经商的人能动脑筋。我就坐慢船去兰溪,坐慢船去湖州,三天后到,我也愿意。

金宇澄

“繁花——金宇澄绘画展”

展期:即日起-2024年1月28日

展览地点:上海市中山东一路1号

东一美术馆

《繁花》插图手稿,组图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金宇澄最大规模的个人画展“繁花——金宇澄绘画展”在上海东一美术馆正在展出。展览呈现了他近10年创作的12个系列,200余幅画作,其中不乏首次曝光的《繁花》插图手稿,从绘画的起点,延伸到幻想的世界。金宇澄引用威廉·福克纳的话,“人是背向坐于奔驰的车上,唯一清晰、可见的部分是过去。”而他的过去,包括近10年绘画,也是一种可见的过去。这一点上,绘画与文学没有区别,都可以保存过去的声音和痕迹。

采访:林之风

编辑:许璐

图片提供:东一美术馆

设计:乐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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