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东西》是这一年来在视觉上最为精致、充满巧思和冲击力的作品,艺术指导、服装设计、妆发设计这几个奖项在整个颁奖季几乎被其横扫。在这个以维多利亚后期为时代背景、同时又具备奇幻、童话色彩的超现实主义荒诞故事里,Emma Stone扮演的女主角Bella Baxter的着装是与影片叙事并进的另一种语言——巨型的泡泡袖,睡衣外穿的裙裤,摩登的短靴,乳胶雨衣,夺目、怪异、夸张、多彩……同时又在Bella这个本就另类的角色身上融合地极为合理。
简单介绍一下影片的戏服设计师:Holly Waddington。这位来自英国的戏服设计师在此前负责过很多时代历史题材的作品,比如《麦克白夫人》《凯瑟琳大帝》,她也在更早的时候以助理的身份参与《战马》《赎罪》等片的服装设计。
《麦克白夫人》Lady Macbeth, 2016
《凯瑟琳大帝》The Great, 2020
Holly在北曼彻斯特的阿克灵顿小镇长大,那里有很多古董店,她很爱淘一些几十年前的旧衣服或者首饰,这开启了她对时代历史服装的兴趣。后来她前往伦敦,正式学习服装设计和女性着装史,并且与英国最具传奇色彩的戏服设计师Jacqueline Durran(代表作《芭比》《赎罪》《美女与野兽》)、Sandy Powell(代表作《灰姑娘》《宠儿》《卡罗尔》)一起工作。《凯瑟琳大帝》的编剧将Holly介绍给了《可怜的东西》导演Yorgos Lanthimos,开启了这次合作。
Holly Waddington在今年的英国奥斯卡上 已经捧得了最佳服装设计的奖杯
当时Holly的孩子很小,在把他们哄睡着后,她才有时间和服装团队工作。最终40个人花了大约22周的时间完成了Bella的衣橱。“我知道Yorgos不希望这部电影看起来是一部科幻片或者历史片。任何像蕾丝、珠饰、刺绣之类的元素都是绝对不需要的。”Holly只借鉴了维多利亚时代服装的夸张廓形,尤其是1890年期间短暂流行过的巨大的泡泡袖,而在面料、色彩、纹理中加入现代的摩登的感觉。Yorgos分享给Holly的第一个视觉参考来自于设计师Harikrishnan的未来主义感的充气乳胶裤,它们充满童趣、有漂浮感且极不寻常,这种夸张的轮廓也与维多利亚时代的服装元素巧妙呼应上了。
1890年代,巨大的袖子在女性着装中流行
Yorgos分享给Holly的第一个视觉参考: 设计师Harikrishnan的未来主义感的充气乳胶裤
更关键的设计点在于,在Yorgos的授意下,Holly拿掉了紧身胸衣,这从根本上推翻了那个时代的穿衣规则(对女性的规范),只有这样才能“重塑”这样一个超越时代、冲向自由的女性形象。
*以下内容涉及影片剧透
/蓝裙妇人/ 影片的第一幕,站在桥上的妇人正准备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戴着精致的珍珠耳饰,头发优雅地盘着,蓝色裙身的色泽非常美丽,质感则相对厚重。
这是重生前的Bella,她被将军以婚姻为名软禁,在恐怖的控制欲之下生活暗无天日,于是带着腹中的孩子一死了之。裙装有多层,每层的面料和蓝色其实都不一样。Holly本人很喜欢蓝色,所以对这里的色彩格外讲究,她和染工做了20中不同蓝色的面料,希望能展现与电影后面那种梦幻色彩不同的更有分量和层次的蓝。 Holly的用心之处还在于袖子部分的褶皱参考了盔甲手臂处的铰接式设计,那种片片紧扣的无法挣脱的牢固暗示着将军对她的掌控。
/半裸的孩子/ 在收到剧本后,Holly连夜读了两遍,在那些漂亮的衣服出现之前,她最先感受到的Bella的形象是半裸的,尤其是在早期——她被Godwin救起,没了呼吸,但腹中的孩子仍有一丝生机,Godwin剖腹取子,将其大脑植入到她的脑子里,于是诞生了一个行动、言语、智力处于低幼阶段但存活在一个成熟女人身体里的Bella,而就像所有的婴幼儿一样,他们总是对穿衣服这件事十分抗拒。
“我有两个孩子,每次给他们穿上衣服的时候,很快就又会被他们给脱掉。”Holly为人母的经验让她决定了Bella“从上往下穿衣”的方式: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中打着赤脚、光着腿,而上身穿得更完整——庞大的、有厚度的、雕塑感的袖子,这样的泡泡袖可以解读出很多层含义:它们像是Bella对世界强大的好奇心,充满活力;它们是包裹着这个“婴儿”的被褥,保护着Bella;它们超出现实的庞大和膨胀感也对应影片大量使用的鱼眼镜头,传递出扭曲和不安感,;它们也像是会出现在比例失调的洋娃娃身上的东西,Godwin和女仆用心“打造”她,带有童趣,也更表达了他们希望她能精致体面。
影片中,Bella在家中被“父亲”Godwin “保护模式”全开的这部分都以黑白呈现
这段时期Bella穿得最“完整”的一套衣服,是在家中的花园里,在上重下轻的基础上,Holly加了一条羽绒裙摆来代替传统的裙撑。它很容易令人联想到Moncler与Pierpaolo Piccioli的合作系列。白色的膨胀感很像是鱼泡,而在最下面增加一圈褶皱,让整体看起来也像是虾尾。Holly的设计灵感来自于很多海洋生物,她希望她的设计表达是有生命和呼吸的。
Moncler与Pierpaolo Piccioli的合作系列
在设定这个阶段的调色板时(尽管影片中以黑白呈现),Yorgos给Holly的描述是“腐烂的苹果”,果肉的颜色与肤色接近,在鲜艳的果皮下,是病态的内里。直到Bella走出家门,开启了一场自我的冒险,世界才开始充满色彩。
/冒险的少女/ 来到里斯本的Bella按捺不住好奇心,独自从酒店走上街头,此时她更像是一个时装模特,穿着夸张的皮革纹理的蓝色夹克,搭配轻薄的丝质黄色短裤,还有一双摩登的白色短靴,甚至还配了一副方形墨镜——Holly希望Bella以一种不和谐的感觉走出酒店,于是她联想到了Jodie Foster在《出租车司机》里穿着热裤走上纽约街头的场景。
《出租车司机》里的Jodie Foster
这一身造型包含了非常多的设计要素:丝质黄色短裤的设计灵感来自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法式短裤(Tap pants),虽然是内裤/睡裤,但更贴近裙子的轮廓,比裤子可爱时髦,在当时的年轻女性中很流行。这里Bella穿上它意味着她从孩童向女性的转变。而这样鲜艳的颜色也更有童话、浪漫的感觉,令人想到Emma Stone本人在《爱乐之城》里标志性的黄色连衣裙、《美女与野兽》里贝尔公主的黄色礼裙。与Bella初见世界的心动感相契合。
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风靡的法式短裤(Tap pants)
白色露趾短靴致敬了法国设计师André Courrèges在60年代“太空时代(Space Age)”的开创性设计,VOGUE这样描述André Courrèges:“他去掉了多余的材料,取消了装饰,为时尚建立了几何结构并发现了新的面料。”
André Courrèges在上世纪60年代标志性的 “太空时代(Space Age)”设计
电影中的白色露趾短靴致敬了André Courrèges的设计
不光Holly在设计的时候混搭了多个年代和元素,自由探索时期的Bella也不再由女仆为她穿衣,而是自己选择,所以没什么“章法”,随心所欲,反倒更有现代的感觉。
/束之高阁的上流贵妇/ 随着旅途的拉长、冒险的深入,Bella接触到了更多的人、阅读了更多的书本,她的成长是飞速的,不再是从孩童到少女的成长,更多地是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的觉醒,而原本“领着”她出门的那位放荡律师却因越来越无法掌控和读懂Bella而变得窝囊可笑。
与在里斯本不同,世界呈现在Bella的眼中不再是如童话般单纯的:当她看到高高的悬崖下是无数难民孩童的尸体,断崖之上无能为力的她大声痛哭,而讽刺的是此时她穿着最为考究的白色礼裙,领口处甚至有着精致的字母“B”的雕刻装饰,且并未像平时那样裸露着双腿。她看起来就跟上流的贵妇们没什么区别。
她飞奔回船舱,光影下白色条纹与透明的部分区分更为明显,像是困住Bella的白色鸟笼,她迫切想做点什么,于是搜刮喝醉了的律师散落在房间里的所有钱,把它们给到船员,希望对方能将钱财转交给难民们(当然是被私吞了)。律师清醒后气得跳脚,而Bella一直深陷在悲伤中完全无视了律师的情绪和他们即将被赶下船舱的事实。
/打破预期的蜕变者/ 一下子变得身无分文,律师在巴黎街头冻的瑟瑟发抖,Bella穿着黄色的乳胶雨衣倒是淡定从容,这个雨衣被称为“避孕套外衣”,原因很明显。这个时期的Bella成为了一名性工作者,Holly的设计思路在于打破维多利亚时期这类场所的那种色调,而用贴近肤色的颜色来展示,并大胆展露身体的关键部分,即便这并不是当代文化会去赞美的。Bella在这里遇到了可以沟通的女性伙伴,一名社会主义者,在此之前Bella的生活里几乎没有遇见与她年龄相仿的女性。这段经历让她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意识上的探索都更加全面。
她开始穿上全黑的外套,去医院学学习解剖。原本在试穿这身造型的时候有裙子的部分,但Emma Stone认为去掉裙子更贴近Bella的感觉,于是有了我们看到的更加简约中性的形象。之所以选择全黑,Holly认为Bella上医学院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从剪裁到色彩都不需要刻意展现少女感,她坐在满是男学生的课堂中央,想完全融入其中,并不想引起注意。
/重返伦敦的新娘/ 由于“父亲”Godwin的病重,蜕变成熟后的Bella终于重新回到伦敦家中。也与她先前的婚约者举行了婚礼。Godwin变得孱弱,“丈夫”对她惟首是瞻,Bella成为了挑起整个家族的人。婚礼上的婚纱有着全片中最大的泡泡袖,它们像被吹起的气球,脆弱到可以一戳即破。Holly参考了法国设计师Madeleine Vionnet上世纪30年代的作品,她是当时剪裁设计的创新者,在1936年她做了一条名为“蜂巢裙(Beehive Dress)”的黑色晚礼服,把网纱与管带结合在一起,Holly也将这种设计用在了婚纱上,以此表达婚姻对Bella如同牢笼。
Madeleine Vionnet设计的“Beehive Dress”
有趣的是Holly并不确定是否应该给这位新娘戴上面纱,但拍摄当天,Emma直接把网纱拿起来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个结。这身婚纱也是Emma最喜欢的一身造型,因为它穿起来非常轻便自由。
/挣脱婚姻的反抗者/ 婚礼未能举行到最后,Bella的“前夫”将军突然出现。出于对自己过去的好奇,Bella跟随他回到了自己重生前的家中。如果说前面的“牢笼”都只是比喻,在将军的府宅里,她确确实实地如同犯人一般,不仅没有自由,还要随时面临对方拿枪指着自己。这时她的服装是类似铜质的金色礼裙,与她重生时期的穿着形成鲜明对比,尽管精致漂亮,但非常沉重,与第一幕的蓝色礼裙一样,是套牢她的盔甲。
此时的Bella早已不是开头时选择用结束自己生命了结痛苦的女人,这一次她把枪口对准了将军。
/再一次重生的Bella/ 最后的Bella像是建立了一个乌托邦,一切平和美好,但也不失荒诞诡异(确确实实变成了羊的将军)。她穿着奶油色的针织毛衣,Holly说这时候衣服就只是衣服而已。而Bella也只是Bella,她找到了自己,可以只做她自己,无论是批判或是谩骂,在她的乌托邦里,这些都不重要了。
编辑:Hezi 设计:小乙